Vania

关于法国大革命的几件事

今天实在是想吐槽,不是针对任何人。

1.      关于国内翻译出版书籍

我并不是说翻译出版关于法国大革命的书籍就必须对法革相关的学术研究多么了解,能够判断一本书到底水平如何,然而决定出版之前就不能事先调查一下吗?毕竟,当关于某个领域中文书籍并不多的时候,这几本书很有可能会影响非常多人对这个领域的看法,因此选择出版哪些书籍是责任非常重大的一件事。比如让我无法忍受的是,国内罗伯斯庇尔的传记竟然只有这两本:一本是Fatal Purity,另一本是某个叫若埃尔斯密特的人写的。Fatal Purity确实是现在非专业读者里面这个领域非常成功的一本书,然而以学术观点来看,只不过又是英语世界对法国大革命偏见的老调重弹,事实上作者Ruth Scurr根本就不是研究法国大革命的。从史料使用上来说,作者完全不知道区分使用热月前和热月后的资料;从叙事来说也非常不清楚,我之前不知道热月政变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完之后还是不明白,罗伯斯庇尔怎么就跟两委员会闹翻了?还是后来又看了别的书才明白。至于那个若埃尔斯密特,我则是完全无法理解出版社为什么决定出版这本书。我在任何场合都没有见人提到过这本书,直到最近才在一篇论文里看见人提到。这本书似乎认为罗伯斯庇尔根本就混淆了现实和古罗马的历史……天啊,真是什么想法都有人想得出来。咱们就不能翻译一下Peter McPhee写的传记?或者J. M. Thompson? (Thompson的传记应该是英语传记里最权威的一本了) 或者Georges Rude? 

 

还有更可怕的是国内有卖一本《罗兰夫人传》,我看了一下,简直令人无语。雅各宾派为了没收财产据为己有而胡乱处死贵族!真亏作者想得出来。令我感到奇怪的不是作者会写出这本书,毕竟是一个19世纪的美国人写的,而是现在的出版社竟然还会翻译这种书……当然也许我要求太高了,考虑到直到现在还有“历史学家”将罗伯斯庇尔比作斯大林和希特勒。

 

当然国内还有一本《姊妹革命》。这本书说实在的也是老调重弹,毫无新颖之处。比如有搬出法国大革命的血腥是因为毫无实践经验的理想主义者掌权,以及受卢梭的思想影响之类这一套,尽管历史学家Timothy Tackett已经通过研究参加三级会议的几百位代表证明革命者主体并非都是没有实践经验的文人,事实上第三等级代表大部分都多少有地方上的政治活动经验,以及他们并非多么受卢梭思想的影响(Becoming A Revolutionary: The Deputies of the French National Assembly and the Emergence of a Revolutionary Culture, 1789 - 1790)。我没有看过朱学勤的《从卢梭到罗伯斯庇尔:道德理想国的覆灭》,但是看书名,再考虑到他给《姊妹革命》作序,我觉得大概也是这个套路。认为卢梭的思想造成了恐怖在我看来是混淆了真正的政治目的和justification. (到了督政府时期的几次清洗,人们根本就不再费心去找借口了。)以及,卢梭那句“强迫他自由”可以算是臭名昭著了,但事实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句话的上下文是,只有在符合社会契约(法律)的情况下人们才能享受自由,因此如果有人违反法律(破坏契约),必须强制他接受法律的制裁,因此叫做“强迫他自由”,和迫害异己毫无关系。

 

当然还有阿克顿勋爵的《法国大革命讲稿》。其实作为他那个年代的历史学家我对阿克顿并没有什么意见,只是一些他的错误现在已经被纠正了,而一般读者是不会知道的。阿克顿是典型的吹捧吉伦特派,而且认为至高无上者节是罗伯斯庇尔在试图给自己的统治赋予神圣的光环……Apparently他根本就不是为了调和无神论者和教会的矛盾,而且国民公会里根本就没有许多人支持这个想法。(当然那个电影La Revolution francais也是这样,而且各种吹捧丹东。)


当然也许我应该庆幸至少国内还没有引进Simon Schama的Citizens,这本书在学界几乎是臭名昭著了。

 

2.      激进&温和

我认为普遍存在一种想法,就是温和比激进好。“温和派”几乎总是个褒义词,而“激进”似乎永远和不切实际、暴力等等联系在一起。好吧,温和派只想给有产者选举权,激进派想给所有人选举权,是温和派好还是激进派好?温和派想要在80年内逐渐废除奴隶制,而激进派想要立即废除奴隶制,是温和派好还是激进派好?温和派想让农民赎买土地,而激进派想要立即废除封建特权,是温和派还是激进派好?

 

“温和派啊,你们之所以温和,是因为对你们所不知的苦难无动于衷。”------卡米耶·德穆兰,《法兰西与布拉班特革命报》(好像是第八期?不记得了。)

 

3.      罗伯斯庇尔&丹东

同样,似乎存在一种普遍的想法,而且我也曾经有过这种想法,就是把罗伯斯庇尔的“原则”和丹东的“人性”对立起来。这种想法的主要问题在于把一个历史人物看成一个概念的化身本身就是荒唐的:丹东也有坚持原则的时候,罗伯斯庇尔也有善于变通的时候。让我比较无法忍受的是现在几乎存在一种想法,就是无论任何时候都坚持原则(而且我不认为罗伯斯庇尔是这样的人。他不想采用武力威胁议会的方法,但最终还是支持了6月2日的起义;他反对清洗丹东党人,但最后还是妥协或者至少默许了)就一定是“可怕”“无人性”的;而违反原则是符合人性的,因此就是“好”的。诚然,一项原则究竟是否正确常常是有争议的,但原则如果正确就应该坚持,如果不对或者不该适用于某种情况就不应该坚持;违反正确的原则不对就是不对。因此有人将罗伯斯庇尔“不可腐蚀”认为是无药可救的体现,而丹东贪腐就说明他“还有救”实在是太荒唐了。不论罗伯斯庇尔坚持的原则对不对,清正廉洁都是一个优点;不论丹东的政治主张对不对,贪污腐败都是一个缺点。

 

4.      罗伯斯庇尔&德穆兰

卡米耶·德穆兰被处死是法国大革命中极其悲剧的一件事,而且罗伯斯庇尔在其中确实负有一定责任。当然,如果不是罗伯斯庇尔,丹东党人可能在1793年底就被处死了;但是罗伯斯庇尔也确实没有坚持到底,还是在这件事上妥协了,他参与起草了针对他们的报告,而且在逮捕令上签了字。我们可以说罗伯斯庇尔在针对丹东党人的judicial murder(司法谋杀?)中负有责任,而且德穆兰跟他还是朋友和中学同学让这个故事更加具有了戏剧性,但是罗伯斯庇尔在这件事上的责任和他跟德穆兰的友情并没有关系。难道如果德穆兰不是他的朋友,罗伯斯庇尔做得就更对了吗?如果我们以“背叛友情”为一种道德评判标准,我还可以反过来说:德穆兰真是太过分了!他的朋友罗伯斯庇尔就在革命政府里,他竟然还攻击革命政府!罗伯斯庇尔在公共安全委员会里那么费劲苦心地想要保护你,你还在报纸上继续制造处死你的理由!难道如果德穆兰真的念和罗伯斯庇尔的友情而决定不再发行《老科德利埃报》,有人会因此更喜欢他吗?

 

虽然这个元素非常适合用来写同人,但朋友不朋友的和对他们政治行为的评判没有关系。

 

5.      美德&恐怖

这两个词经常被用来渲染一种错误的对法国大革命的理解。罗伯斯庇尔常提“美德”,这就说明他要求其他人要和他达到同样的道德标准,就说明他痴迷于道德纯洁,blablabla. 至于“恐怖”当然更不用说了,我甚至见到过网上文章标题叫做“恐怖主义:从法国大革命到伊斯兰教”。这里的根本问题是,大家都是从中文的意思理解“美德”和“恐怖”,或者从英语的意思理解virtue和terror,而不是去查考18世纪法语的vertu和terreur. 事实上vertu在当时法语中的意思大概是“热爱国家和法律”,或者说是公共道德。我看不出国家提倡公共道德,反对贪污腐败,反对以权谋私有什么不对的。而terreur一词孟德斯鸠也使用,他认为法律对人应该有一种terruer,或者说公民应该对法律有应有的敬畏。这在我看来是perfectly reasonable的。

 

而且,罗伯斯庇尔也并非像许多人认为的那样痴迷于道德纯洁,狂热地杀害一切“不纯洁”者之类的。事实上他并不介意和有腐败嫌疑的人合作,只要对方能够把事情办好。当波尔多的雅各宾俱乐部提议将所有破产的人驱逐时,罗伯斯庇尔反对这一做法,而且在信中明确提到了区分公共和私人道德。

 

6.      吉伦特派

很多人喜欢吉伦特派,我觉得只是单纯的因为他们是“温和”的共和派,而不像山岳派是“激进”的共和派(因为,显然,温和派永远都比激进派好)(当然我不是说所以喜欢吉伦特派的人一定都是因为不了解历史,我只是觉得确实存在这样一些人)。

我个人的看法是,山岳派有许多我不喜欢的地方,但吉伦特派也一样。他们在王政将倾时攻击起义者,同时暗中与国王交涉,试图利用国王所处的危机为自己谋求地位。他们发动战争传播“自由”,却在外敌当前时专注于进行党派争执,连有许多吉伦特派朋友的孔多塞,也因为发现吉伦特派与山岳派的党争中主要是吉伦特派在挑衅而疏远了他们。他们在外省大肆进行反巴黎的宣传,导致国民公会的特派员抱怨当地的敌意严重妨碍他们的工作。而且,以武力包围国民公会要求议会交出部分代表固然是不对的,但以非法手段对付政敌也是吉伦特派先开始的,比如未经辩论也不给马拉辩护的机会就试图弹劾他。

 


期待每个人都对所有领域了如指掌显然是不合理的,我对许多领域了解也非常浅薄,甚至对于我貌似了解的法国大革命其实我也谈不上了解(当然这得看标准了,但我觉得对于法国大革命这么复杂的历史事件只读过不到10本相关的书根本谈不上了解),但我只是想说在人们通常听说的Robespierre was a bloodthirsty dictator, the French Revolution was about crazy radicals(because radicals are always crazy)killing each other之外还有不同的narrative. 只是因为听说了这一个版本就认为“罗伯斯庇尔的历史黑得像一朵花”或者因此认为雨果是在用浪漫主义掩盖法国的黑历史显然是不合理的。以我对法革浅薄的知识,我觉得自己甚至都不多么喜欢罗伯斯庇尔,虽然我认为他有许多值得佩服之处(当然这个想法很有可能还会改变,毕竟在这种复杂的历史事件中随着不断了解更多的事实和观点我对很多人物的看法都来回变动),但大多数针对他的指责都实在太荒唐了。而且,我在tumblr上遇到的两个在法国大革命方面最博学的人都喜欢罗伯斯庇尔,其中一个人在巴黎读博士,她的导师是如今法革学界最知名的学者之一。我觉得这至少可以证明,喜欢罗伯斯庇尔是一个可以经得起论证的观点,至少如果一个人甚至没有听说过Albert Mathiez, Florence Gauthier, Yannick Bosc, Marc Belissa这些Robespierrists的名字,他是没有资格对罗伯斯庇尔下定论的。(当然,除非你认为法国学者都是不可救药的左派,所有的左派不用了解他的论点论据就全都是错的。毕竟,一个法国人怎么可能了解法国历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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