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ania

Apollo Unraveled 第一章(3)

在巴撒老妈的咖啡馆后厅里,坐着三个喝咖啡、扯闲天的老妈子:于什鲁寡妇;勒克莱老妈,一个没结过婚的老师;还有一个帕洛梅太太,她来自普罗旺斯,在附近开了一家书店,安灼拉和公白飞都是忠实的顾客。“瞧,有天使来问候我们了,多漂亮的天使啊!你们哪个最近潜心祷告了?”勒克莱老妈抬头看见这位年轻帅气的革命家,说道。


“这天使在流血呢。”巴撒老妈插嘴道,语气严肃,带着点担心。“哈!这是我的那几个孩子里的,老鹅!”于什鲁寡妇带着一种家长的得意劲儿喊道,“就是我跟你们说的那个。那个最好,最有礼貌,最爱帮忙的年轻绅士,现在打灯笼都找不到的那种!就是在我那几个学生里他也是最不同寻常的一个,因为他从来不胡闹。他还有个天使的教名。”


“抱歉打扰了。”安灼拉深深鞠了一躬。


“他母亲真是有福。”帕洛梅太太笑着说。


“天啊,安灼拉先生,告诉我,您跟那群野孩子又干什么蠢事了?”


“是啊,老太婆们都有这种好奇心,是不是又跟警察打架了,小伙子,还是跟保王党学生打架了?”帕洛梅太太问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于什鲁寡妇对着格朗泰尔皱着眉头,叹了口气,拍拍她朋友勒克莱老妈的手背,“我敢打赌,那个酒桶肯定跟这事儿有关系!”她说。“格朗泰尔,你说说,你这么不讲礼貌怎么行!”她严厉地质问道,“你干了什么,让这个可敬的孩子变成这样了?要是真是你干的,我主和众圣徒都要帮我!本来我也不知道这些体面的绅士们干嘛愿意跟你待一块儿-”


“别吵了,你个老泼妇让人家消停会儿。”勒克莱老妈说,“我不认识他,但是我觉得他跟安灼拉先生这事儿没关系!”“哦,你知道啥?”于什鲁寡妇不满地喊道,“我的酒鬼,可怜的孩子,他是个好孩子,就是总是醉醺醺的,我跟你们说。不过,可惜,总爱惹麻烦,不像安灼拉先生和他的朋友那样体面——阿加莎•巴撒我跟你说了让你这儿的姑娘一滴酒都不许给他!”


巴撒老妈恼火地看着这场口角,尽职尽责地站了起来,眼中露出母性的关怀。“过来吧,别理他们,小伙子。咱们可得给你好好擦擦——我可不能让您这样良好家庭的孩子的母亲对我不高兴,要不然我这招牌就都砸了。”安灼拉恭敬地亲吻了她的手。“谢谢您,您真是太好了,不过您就告诉我哪儿有水和毛巾就行了-”


“那怎么行!”于什鲁大妈一口打断,而安灼拉被反胃的冲动吞噬,没有力气再抗议了。“你可得好好对他,阿加莎。”她严肃地告诉她的朋友,“这个孩子可不一样!这可是我亲爱的圣茹斯特,我可要告诉你们,法兰西需要他完完好好,一根漂亮的金发都不能掉。总有一天,他的名字要跟那些历史书上的人的名字写在一起。”


“对我有点信心好吧,我自己的孩子们都还活着呢!而且我还让你的学生们在我这儿聚会不是吗?咱们现在这样做,下次看处决的时候肯定能有前排位置,是吧?”


“嗯。”寡妇点了点头。“那个时候啊!那时法兰西多么光荣!不过不管怎么说,你瞧,他是我的孩子,虽说我平时铁石心肠,可见他这样我心里难过极了。哦,还有,我的酒馆儿以后也会留名青史的!”


“你那厨房里做的东西简直是全巴黎最糟糕的,你还有脸说!”勒克莱老妈翻了个白眼。


“我没准儿可以试试用我做的牡蛎毒死他们,但是我是真喜欢我那几个孩子啊,反正他们那么聪明,也不会上当的,我跟你说,用这招就可以试出一伙人聪明不聪明。我尤其喜欢这个孩子!你可得好好照顾我的小甜心圣茹斯特-”


“哦别说了,我会好好待他的!”巴撒老妈看了他一眼,严肃地审视了一下他的情况。“他不会有事的,好吧。”她耸耸肩,说道。


“但是你看他脸色多苍白呀!”勒克莱老妈着急地喊道。


“哦,他面色向来都这么苍白,他什么酒都不喝——滴酒不沾!你能相信吗?一滴酒都不沾!而且连咖啡都不喝——一个人不喝咖啡怎么活我简直难以想象!一个堂堂正正的法国人,竟然不喝咖啡,你想想!——所以他才这么瘦,瘦得皮包骨头,我猜!”这位寡妇解释道,仿佛这是什么宝贵的人生智慧。


“他可怜的妈可不得吓坏了!我得祈祷她不要找我来抱怨!要不然我只能告诉她:‘夫人,他什么都不吃,只喝水,而且也只喝一点点,我们这种老妈子对年轻人干的这种傻事也没有办法呀!夫人开恩劝您儿子多吃点吧——他这样不吃饭,整个巴黎看着都伤心!咱们人民的天使饿得皮包骨头!我们的老顾客圣-’”


“也许他只是不想被你的牡蛎毒死!”


“够了,够了——别提这孩子的妈了,你们一点礼貌都不懂,你们这些人,自己管自己的事儿,没看出人家可怜的孩子不爱听吗?”巴撒老妈翻了个白眼,从他们正在谈论的年轻人身边走过去。


“实在是打扰了-聊得开心。”安灼拉鞠了个躬,引得老妈们又低声夸了一通他有礼貌。


巴撒老妈接着领他走出房间,给他指了另一间包间。“我去拿盆水,拿个镜子——如果能找到的话——再找个毛巾或者拿几块亚麻布,您就在这儿等着-”她盯着他看了几眼,又转过身去说:“好吧,小伙子,我看你的确面色苍白,而且瘦得很,你确定不要杯-嗯,有什么你喝的东西吗?水,糖浆,果汁,牛奶,还是什么别的?这儿都有,咱们关心的就是得让你脸上有点颜色。 ”


“太感谢您了,可是实在抱歉,我必须拒绝您的这份慷慨。实在是对不起。”“我明白了。”巴撒老妈说,露出不情愿地明白了一件事情时那种表情。“您是那种苦修的圣人对不对?就跟中世纪那些人一样,只不过他们是靠对上帝虔诚的信仰活着,您是靠对正义和革命的热心活着。真是令人敬佩,不过对身体可不好。不过年轻人从来都不停我们这些老人说的话,所以我也就不劝了,反正本来也轮不到我劝。”


说完这些,她就转头离开了安灼拉和格朗泰尔。


~*~


安灼拉感到心中十分焦躁,来回踱着步子。


“金发领袖,您是不光要解放人民,还要解放家具吗?您是真的仅凭革命之火就能维持生命吗?”


“你非要每句话都要说成谜语吗?”


安灼拉仰起头,想阻止血流,但格朗泰尔温和地警告说:“别这样,阿波罗。吞下太多血液或者让血流到肺里可不好——请相信一个被打破过无数次鼻子的人。”画家十分惊奇地发现安灼拉尝试着听从了他的建议,没有反驳。“你得捏着自己的鼻子,这样止血更快,还有低下头。”“哦对,我忘了,这个方法很好使。”安灼拉听从了他这一系列建议,这让画家感到更加担心了。


“你在这方面确实有经验。”金发青年不情愿地承认,“我好几次见到过你和巴阿雷练拳击。”格朗泰尔轻轻地笑了,“巴阿雷那个家伙拳头确实厉害。他真有两下子。要是我说,我就让他每天你去哪儿都跟着。”他站直了些,不安地打量着他的阿波罗。“好吧,我必须承认,” 画家小心翼翼地说,“我没想到你以前也被打到流血过——虽然说考虑到你激进的主张-”“是,我是挨过打。” 阿波罗面无表情地打断,“我猜大多数人一生中都挨过打吧。虽说这种行为野蛮残忍,虽说这种事不该发生,但还是每天都在发生。”安灼拉用故意漠然的语气解释道。


“不过你不是个绥靖主义者。你崇敬断头台的伟人。”格朗泰尔调侃道,虽然话说出口立即就后悔了。“暴力在必要时可以是一种工具,然而总的来说是可鄙的。”革命家回答,“最好只在需要时节省地、有针对性地使用。共和国有权保护自己不受国内外敌人的侵害。”“是啊,上次结局不就挺好的吗?一个国家将自身和革命一起吞噬。”


格朗泰尔知道自己就是个白痴;他每次都毁掉这些罕见的愉快情景,因为他受不了和安灼拉平起平坐。他不配得到天神的注意,尽管他自私地靠ABC聚会上和安灼拉隔着后厅房间争吵而活着。


安灼拉怒视着他,然而并没有像他预想或者期待的那样,进行一场平常那种即兴演讲。


“你会棍术吗?”画家用温柔愉快的语气问道。


安灼拉似乎因这个问题受到了极大冒犯:“听好了:我完全可以保护自己。”格朗泰尔注意到安灼拉的声音一直微微颤抖,尽管他在试图隐藏。


“然而你没有。”


“我确实没有。”


“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别装傻问这种没用的问题。这简直侮辱咱们两个人的智力。”


“我不是装傻。我愚蠢的脑瓜真的不能理解你为什么不肯保护自己。我知道巴阿雷教过你拳击——他对你的天赋评价很高——而且我听说你击剑也非常厉害-”


“-我在这两项上的水平都不算多好,但也够用了。巴阿雷公民是个极有天赋和耐心的老师,不过他实在是过奖了。”


“你在回避问题。”


“对。”


“原谅我多管闲事,亲爱的领袖,但是我实在是没法将这个念头赶出脑海。我猜这大概是出于友谊吧,就像咱们亲爱的弗以伊和他挚爱的波兰之间的感情。总之我直接说出来好了:叫孝道什么的去死吧。孩子不是债务人。如果没有给予就不必有归还。上次我爸胆敢对我和我妹动了一根手指头,我就直接还了手。差点把那老头打死。”画家咬住了自己的舌头,他又这样口无遮拦说错话了,因为自从这位天神来到尘世,和格朗泰尔说话以来,他所崇敬的阿波罗对他就有这种怪异的影响。他微不足道的自控力在安灼拉面前荡然无存。也许这是因为格朗泰尔心中仅剩的那点破碎的希望让他想要把自己可怜、可悲、受诅咒的灵魂暴露在他的天使面前,让天使拯救他、治愈他、拥抱他。


安灼拉停下了脚步,锐利的目光像往常一样直达格朗泰尔的灵魂,热烈而宽厚,紧紧抓住他的心脏。他谜一般的神情让画家久久注视,画家极为吃惊地发现了一点平和温柔的感同身受,而不是安灼拉一般在不满和愤怒下隐藏的那种高傲的怜悯——这种同情使他冰冷的内心感受到一股暖流。“父亲亵渎家长的神圣职责,”金发青年沉思地说,声音充满了怨念和义愤,“这是违反天理的,应当受到法律惩罚。任何人残酷地对待别人——不论受害者是男人,女人,还是孩子,都应当受到法庭审判。恶劣对待依赖自己的孩子是尤其可耻的,是一种最严重的暴行——而且管教和虐待之间是有明确界限的。”


“瞧?我们还是可以达成一致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个奇迹!尽管我不觉得你可以实现这种美好愿景,这不过是种幼稚的乌托邦罢了。”


上帝啊,画家想道,他面色苍白得几乎像个鬼魂,格朗泰尔有一瞬间几乎怀疑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幻觉。“你还是不肯使用救主基督的东西①吗,安灼拉?”“为什么今天大家都跟家具较上劲,非要我使用它们?”他的缪斯语气过分严厉地说道,两臂交叉到胸前。“我-”


①指木质家具


“对你之前的问题,答案有三方面。”他换了个话题,“道义、德行和权衡利弊。一句话:我没那么傻。动手不会使结果变好,只会更糟。而且我不想把自己降到和他一个层次上。你指责我崇尚暴力,美化暴行,以崇敬的心态说起嗜血的人物,然而事实是:我完全、全心全意地反对暴力;除非对保护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弱小者、受欺压者,还有——说起来我承认是我的私心——我最亲爱的人,就是ABC的朋友们;除非对保护他们绝对必要,我绝不会犯下这种罪行,做出这种违反人性的恶。即使是我不得不采取暴力这种罪恶的手段的时候,也一定要等到情况逼得我实在没有其它选项。复仇是一种原始的人类冲动。法律终将取代人们的这种渴望。教育终将带给人们合宜的情感。即使以暴力为工具是不可避免的,良心也依然要背负这种重担,因为必要性并不能使不道德的行为变得道德。即使是人民的战士,在战争或革命期间,也要本能地受到良心的审判。”


“哦安灼拉!但您是正义的高贵精神的化身,不是一个凡人!生在罪恶中的渣滓怎么可能和您的卓越道德,您的品行和-”


“你没看见我在流血吗?就算你总是醉得一塌糊涂也该能看出来。你总是讽刺我,嘲笑我,管我叫阿波罗,一个天神,一个不朽的存在-”安灼拉猛地感到一阵眩晕,踉跄了一步,话只说了一半。一双最轻柔的手扶住了他,温柔得就像一阵风,一片羽毛。


“阿-安灼拉?你怎么了?跟我说话呀。求你了,你为什么就不肯至少坐下呢?要是能让你高兴,你怎么骂我都行——上帝知道我活该——但是求求你骂我也坐下来骂呀,我求求您了!”


“谢谢你,格朗泰尔。”安灼拉似乎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发出声音。“我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安灼拉,我只知道你差点在我面前晕倒-”格朗泰尔又困惑又极其害怕。安灼拉不该生病,神是不会生病的,他感到如果这种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整个世界都要崩塌,地狱的大门就要打开。“我没有。”安灼拉嘀咕道,露出少见的幼稚的一面,在那一瞬间显得那么年轻,几乎像个孩子。实际上他就是个孩子。


理智上,这没有什么可争辩的,安灼拉当然是个人——格朗泰尔虽然疯狂但还没有失去理智。然而,安灼拉似乎又不完全是人类。可是他在发抖,就好像穿着短袖站在暴风雪中一样,尽管屋里实际上相当温暖,早春的一点凉意几乎察觉不到,就算有他的外套也该可以阻挡。然而他的轻微颤抖已经变成全身战栗了。


“-安灼拉,你怎么了?你觉得冷吗?”


安灼拉眨了几下眼睛,似乎吓了一跳,喉结动了两下,三下,然后瞪着眼睛,身体极其僵硬,就像一个真的云石雕像一样,努力违反一切生理学规律控制住自己的肌肉,气急败坏地试图反抗自己的身体。典型的安灼拉式的行为。“没有-”


“我给你拿件外套吧-”


“看在卢梭的份儿上-你又不是我们家保姆,格朗泰尔!别管我了-走开!”安灼拉吼道,然而画家并不为所动。


“那你就得让我去把你的朋友找来,我是说你的哲学家兼医生朋友,而且如果找不到他的话,我就让若李拍着翅膀替他过来。”


“你真是个无尽的谜团。去睡一觉醒醒你的苦艾酒吧,那个味道让我肚子不舒服,我站在这儿都能闻到那股糟糕的味道。”


“哦你真是太残忍了。我能配得到你的怒火真是太幸运了。你没发现吗?我清醒着呢!这肯定是个奇迹,要不然就是因为你在这里-”


“你这些话背后到底有什么意思吗?你说这些话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干了什么,让你对我无休无止地嘲笑?”


格朗泰尔惊呆了,痛苦攫住了他的心,眼泪几乎涌了上来。“你真的觉得我在嘲笑你吗?”安灼拉严肃地看着他。“显然你就是在嘲笑我。”


“你误会了,安灼拉-”


“好吧,我真心希望我是误会了,格朗泰尔。其实我怀疑我可能确实是误会了。我们都会犯错,不是吗?我也不例外。我相信救赎,我依然希望你能看到我们的事业的重要性,希望你能不再什么都怀疑,然而你总是执意要让我放弃这份希望。幸好我执意坚持,幸好我信念坚定。即使是现在,我之所以允许你参加我们的聚会,一方面是因为你和我们中几个人关系很好,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相信你的才智可以拯救你——至少是还没被你长期酗酒毁坏的那部分。况且,我觉得你是有所信仰的。而且是一种强烈的、纯洁的信仰——你也许在否认,也许试图压制,也许试图用醉酒忘记——虽说我不知道你相信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我知道这个东西是存在的。只要它还存在,我就不会赶你走。”


“但是听我说,我对之前的事情感到无比感激-”


正在这时,巴撒老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个托盘,上面有一罐水,一个碗,几块亚麻布片,还有一个斑驳的、上面有一条细微裂痕的小镜子。她大声清了清嗓子:“打扰了,先生们。——看来你们俩其实是可以好好相处的——于什鲁大妈会大吃一惊的,她肯定一点都不相信!”


两个年轻人略有不满地抬起头,安灼拉微微鞠了个躬。“哦好的。”他轻柔地说,无视了对方对他们俩关系的评论。“非常感谢您,太太。当然我们会为了给您带来的麻烦偿还您的-”


“哦别说了,先生,千万别这么想,我们永远都欢迎您-给。”她向前迈了一步,嘴角带着隐藏的笑意,然而格朗泰尔敏捷地从她手中拿过了托盘,“您真是太慷慨了,巴撒老妈!”他献殷勤地说,之后赶紧小心地把托盘放在桌上,让巴撒老妈感到一阵好奇和不安。“那就这样吧。”她困惑地摇了摇头。


“你真是个奇怪的年轻人,格朗泰尔先生。”她说,捏了一下画家的脸,画家没有反抗,得体地笑着,还过分恭维地鞠了个躬增强效果。“是啊,我的确是,这种痛苦我总得忍受,也乐得忍受——虽说可怜的安灼拉先生似乎不那么喜欢我的性格。”


巴撒老妈说:“只要你照顾好你的朋友我就不介意,年轻人。”之后就对自己笑着离开了。


安灼拉的心情根本无法用“不高兴”来形容。在那两个人交谈的过程中,他默默地站着,目光里几乎有点凶恶。格朗泰尔之前和巴撒老妈说话的时候已经用一块碎布仔细洗干净了手指,现在又比安灼拉抢先拿到另一块,开始用水浸湿。


“看在国民公会的份儿上,你干嘛呢?” 


“我虽说没用,拧块布还是可以的。”


“我也可以,格朗泰尔。我不用也不想让你帮忙,事实上我不想让任何人帮忙!”


“低头别动,安灼拉,你这样会让流血加重的。”画家面无表情地回答。


“赶紧把那块布给我!”安灼拉烦躁地说,画家带着敬慕的眼神微笑着照办了,动作温柔极了,安灼拉的怒火一下子不见了,他透过漂亮的睫毛看着格朗泰尔(但是没有看他的眼睛,否则他就会看出其中的真诚了),不信任地皱着眉,将碎布按到鼻子上。“你到底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格朗泰尔也很生气,但是是由于完全不同的原因。他本应感到自己受了冒犯却没有,只是为安灼拉直觉的怀疑感到痛苦,这种感情更适合他自己而不是阿波罗。


“没什么。”他用最真诚的口气说,然而安灼拉显然没有相信他。“我就是想让你的鼻子别流血了。就这么简单。”他耐心地向他保证。之后两人对视了许久,安灼拉的眼神逐渐柔和下来,然而格朗泰尔痛苦地发现其中依然充满了悲伤和无奈。


他永远忘不了去年12月18日那一次,安灼拉出现在缪尚咖啡馆门口,看起来烦恼而憔悴,手上拿满了东西,他帮安灼拉拉开了门,安灼拉不仅接受了这种行为,没有指责他,而且甚至赐给他了一个短暂却甜蜜的天使般的微笑感激他帮忙,脸上还有一点羞涩的红晕。现在每天格朗泰尔都(徒劳地)希望能做点什么,什么都行,来再现那个魔幻般的瞬间。


当然是安灼拉首先打破了这种罕见的魔咒,移开了眼神。“我觉得好像不流了。”他说。他试着拿开了一下那块布,发现鼻子果然已经不流血了。


格朗泰尔看着安灼拉。安灼拉重新系了一下领结,把衣服上的血痕巧妙地遮了起来。现在只有脸上和嘴唇上的伤口还露在外面,但是几乎看不出来。他苍白的天使般的面容上的血已经都擦干净了,面庞如雪白的大理石般无瑕,画家觉得他像是奥林匹斯山上技艺最高超的大师制作的雕塑——他和平时一样美貌惊人——不过他自己显然不这么想。


“人们总爱盯着我看。不管在巴黎还是在家乡普罗旺斯。”他说,“我完全不能理解其中的原因。”他对上格朗泰尔的目光,“真是莫名其妙。我是说真是粗鲁、愚蠢、而且让人不舒服。人们将对他人的判断建立在外貌上——真是一种荒谬的诅咒。”


“阿波罗。”格朗泰尔难以置信地轻声笑道,再一次被他可爱的天使的美德和纯洁所惊讶到。安灼拉听到这个绰号,嘴角抽动了一下,但没有责备他,即使从他眼中可以看出他又要发表一通评论了。“我明白你的义愤——但是你知道大家盯着你看是因为觉得你漂亮吧?他们没有想侮辱你或是让你烦恼,也许他们只是忍不住而已。大家看你就像看鲜花,看骏马,或者博物馆里的艺术品。他们看你就像欣赏尤其美丽的日出。”


“但这不能证明我的性格,我的品行,我的人格,我想传达的信息的分量——人们本应注意听我说话,却光盯着我的脸看。一个人的美在于他的信念和人格,以及由此带来的行动;在于一个人的思维、感情和独处时的行为;尤其体现在那些帮助照顾他人却不求回报的人身上——不在外貌上,不管是长相还是穿戴方面。”安灼拉像平时讲话时那样左手打着手势,又略微摇摇头沉思着。


“你确实看起来好多了,都有力气长篇大论地教训我了。”格朗泰尔看到他的天使听到这句讽刺皱了皱眉,他努力抑制自己不要笑出来。“凉水让我感觉好多了。”阿波罗面无表情地说,又恢复了平时矜持自信的样子。他知道恶心是一阵一阵的,他现在感觉怎么样什么也不说明,不过他没有说出口。


“好吧,我浪费了够多时间了,抱歉我得走了,格朗泰尔公民。”年轻革命家忽然进入了一种着急忙碌的状态,唐突地说,已然恢复了完美整洁的仪态。他干脆地迈步离开,然而又停了下来,回过头面对着画家,面无表情得让人捉摸不透。“免得我忘了,”他淡然地说,“博须埃公民最近给我看了一幅你的画——他说是街景素描,里面有个老人拉着孩子的手那张?”


格朗泰尔忽然心生恐惧,他确信这一定是个噩梦,不知道下次见到赖格尔是想亲他一口还是掐死他。“好吧,”他喃喃道,“实在抱歉,博须埃不该给你看那么可怕的东西。”


“可怕?”阿波罗不满地重复道,“没有啊。虽然说我对这个领域知之甚少,但就我所知而言,我觉得画得很好啊——那种生活气息。我觉得你捕捉到了-”


“求你了,亲爱的阿波罗,别说了-”


安灼拉皱起了眉头,有点挫败,“我是说了什么让你不舒服吗?公白飞会不高兴的。有时候我会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不过你应该对这点深有体会了。”


“不是,不是,我不是说-”


“那就好。反正这就是我的看法。我不喜欢奉承别人。”


“我知道-” 


“干嘛不出来,也许出来能给你点灵感?你肯定能发现点什么东西加入你的街头速写集吧。”格朗泰尔呆在那里,还没等他回答,安灼拉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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