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ania

刽子手世家

好吧,我前两天发现了一本书《刽子手世家》。通常来说我是没有耐心去详细地喷一本书的,但是今天我就是很想喷。

 

在正式开喷之前,我还是先夸一句,书里这个地方实在太好笑了(卡密因为侮辱桑松被起诉):“1790年1月27日,治安法庭判卡米耶·德穆兰一百镑的罚金给圣罗兰区的穷人,另在城里张贴二百张判决书。”

 

夸完了,下面就没有什么好话说了。

 

比如,让我们首先把书翻到155页的注释。

 

埃贝尔·雅克(Hebert Jacques,1757-1794),法国记者、政治家、巴黎公社代理检察长,同吉伦特派和温和派激烈斗争,使国民公会走向恐怖道路,后被罗伯斯庇尔逮捕并送上断头台。

 

首先,埃贝尔的名字是Jacques Hebert,您给弄反啦。其次,“后被罗伯斯庇尔逮捕并送上断头台”,因为,显然,所有革命政府做的事情都是罗伯斯庇尔干的。事实上据我所知,连反对罗伯斯庇尔的学者(如John Hardman)都认为,罗伯斯庇尔对埃贝尔派的清洗不负有责任。

 

比如156页。这段在讲断头台行刑的场景:

 

议员们似乎对这种场面有些反感。(杜伊勒里城堡“杀人机房”调整之后,他们不是把“死亡工具”从竞技广场搬到革命广场了吗?)据说,只有罗伯斯庇尔例外,他很愿意去那里散步。

 

我不知道你的据说是据谁说的,因为我读到的所有资料都表明罗伯斯庇尔从来不去看行刑,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罗伯斯庇尔房东的女儿伊丽莎白·勒巴在回忆录中提到,在处决国王的那一天,他要求把房子所有的窗户都关上,并对伊丽莎白说:“你不该看到那样的情形。”

 

比如177页:

 

国民公会通谕,解除里昂人的武装,夷平城市,从地图上抹掉他的名字,因为“里昂向自由开战,里昂不复存在”。如果你知道里昂是当时法国最大的工业城,你一定会认为这是个荒唐的命令!

 

我也觉得。不过如果你真的读过那个文件的全文的话,你就会知道“里昂将被毁灭”不过是当时从小接受古典文学教育的人习惯性的一种夸张表述,文件第一句话之后后面的具体内容,怎么个“毁灭”法,远没有那么夸张。接下去就是一段对于富歇在里昂血腥镇压的描述。不错,里昂的镇压的确是法革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幕,然而为什么不提一下在富歇和科洛·德布瓦之前负责镇压里昂叛乱的罗伯斯庇尔的盟友库东在整个镇压过程中只处决了三十多个人(请注意他们是全城叛乱!),为什么不提罗伯斯庇尔对富歇的屠杀感到震惊并且多次试图设法让他受到惩罚呢?(当然是可以不提的,可是考虑到书里对罗伯斯庇尔的种种诋毁,我实在是忍不住要提起来。)

 

188页。据我所知,罗兰夫人那句“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是后世塞到她嘴里的。

 

189页。我还以为只有当时贵族才会相信战神广场的事件是“奥尔良公爵暗中策划的骚乱”,不过看来本书作者也相信这套说辞,而巴伊下令朝要求共和的peaceful petitioners开枪造成的屠杀事件也成了“意外斗殴”。

 

195页:

 

所有揭发检举都会交到罗伯斯庇尔及其助手手中,他们每一个人都有权单独批复救国委员会的报告。

 

我不知道你所说的“罗伯斯庇尔及其助手”是谁,但考虑到后半句说他们每一个人都有权单独批复救国委员会的报告,这只可能是说救国委员会的成员了,由此推断,所有救国委员会成员都是罗伯斯庇尔的助手!这自然意味着他们都是听命于罗伯斯庇尔的了。那么请问,当罗伯斯庇尔向国民公会提议建立委员会,审查所有被监禁者是否有正当的被关押理由时(这种书自然是不会提到这种事的),为什么比约-瓦伦可以成功阻止他呢?

 

209页,讲埃贝尔:

 

这个模棱两可的人物使罗伯斯庇尔感到有些担心:埃贝尔的无神论思想与他的有神论相矛盾;他还反对选举产生的国民公会,主张政府由群众直接选举产生,直接为起义的巴黎公社服务。

 

埃贝尔大概确实使罗伯斯庇尔担心,他的无神论思想也确实和罗伯斯庇尔的有神论矛盾,然而这里的意思似乎是,罗伯斯庇尔担心是因为埃贝尔的思想和他的思想相矛盾。我感觉,罗伯斯庇尔如果因为别人跟自己想法不一样而担心,这里已经默认了一个前提是罗伯斯庇尔实现了独裁,因为只有独裁者才有理由担心别人跟自己想法不一样:别人跟自己想法不一样也就表示他可能推翻自己。否则这世上跟我想法不一样的人多了,我有什么可“担心”呢?然而事实是跟罗伯斯庇尔握有同样权力的人(救国委员会成员)跟他想法不同的大有人在。而且咱们什么时候才能不假设罗伯斯庇尔在政治上反对谁完全是因为他不喜欢这个人?罗伯斯庇尔个人确实不喜欢无神论者,没错;然而在政治上他只是反对打砸教堂的去基督教化运动,第一这违反了宗教信仰自由的原则,第二他担心这使革命在国际舆论中陷于孤立;而且当有人提议从雅各宾俱乐部驱逐一切无神论者的时候,他表示了反对。

 

214页:

 

在罗伯斯庇尔和富基耶的办公室,其他清洗活动也开始显露端倪。

 

据我所知,罗伯斯庇尔没有独立的办公室,“罗伯斯庇尔的办公室”只有可能是指救国委员会的办公室了。不过,永远不要记得救国委员会或者革命政府里不止罗伯斯庇尔一个人,这样才好把所有事情的责任都推给他。(我现在简直觉得可以发明一个鉴定一本法革书籍水平的标准:如果在书中所有点名提到革命者的次数中,罗伯斯庇尔的名字超过了一定比例,这本书几乎一定不可靠。)

 

216页:

 

总而言之,只剩下推翻丹东了……

 

这句是在说罗伯斯庇尔距离实现自己的计划只差推翻丹东一步了。至于他本人是如何反对清洗丹东党人的,也就无关紧要了。

 

以及:

 

对这个身着蓝色礼服的小个子的崇拜开始了。

 

Robespierre was not a dictator. Please. PLEASE. 

 

219页。唉,我还想把你当一本正经的历史书籍反驳呢,不过你连审判丹东党人的日期都弄不对,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4月12日和13日还在审判?我还以为他们在4月5日已经都被处死了呢。

 

220页:

 

公共舆论好像偏向了被告一边,一个小小的失误就可能把他们的诉讼变成丹东的胜利。罗伯斯庇尔的命运也取决于法庭的决定了。

 

对丹东党人的庭审的确是两委员会与丹东党人的博弈,不过请牢记罗伯斯庇尔=革命政府,革命政府=罗伯斯庇尔。

 

225页:

 

卡米耶猜得不错,罗伯斯庇尔不会放过他二十三岁的妻子。尽管有“廉洁公”的老朋友迪普莱西斯的求情,罗伯斯庇尔还是因为这个家庭曾拒绝将吕西勒的妹妹嫁给他而想报复。

 

看来,罗伯斯庇尔对Lucile的死不仅负有责任(这倒好像是事实,Lucile的逮捕令可能确实有罗伯斯庇尔签字,但我不太确定),而且还是因为她们家曾经拒绝把她妹妹嫁给他!真是奇怪呢,有时罗伯斯庇尔是追求“美德”的、禁欲的、不正常、没有人性的,有时候他又喜欢德穆兰的妻子,或者她妻子的妹妹,甚至玛丽-安托瓦内特……

 

229页。拉瓦锡。同样,“人民不需要化学,也不关心你的发现”,或者另一个版本“共和国不需要科学家”,都是子虚乌有。

 

242-247页。天啊,我可以直接扔书么?!

 

当恐怖不管是在巴黎还是在外省都构成祭奠规模时,有一个人在思考法兰西民族的命运及其复活的方法,并使它成为所有文明国家的榜样,通过崇拜上帝来使自己的行动神圣化。

 

你瞧,又来了,至高无上者节是为了“通过崇拜上帝来使自己的行动神圣化”!完全不是为了调和天主教徒和无神论者的矛盾!国民公会中根本没有许多人支持这个想法!而且罗伯斯庇尔那天主持仪式完全不是因为他那两个星期恰好当选国民公会主席!【在那两个星期成为国民公会主席、主持节日仪式确实是罗伯斯庇尔在政治上的一大失误,因为这样的确有利于政敌对他进行诽谤(诽谤方式见上一自然段)】

 

接下来几页作者开始用令人作呕的口气来描述罗伯斯庇尔,讽刺地称他为“革命的救世主”,以及那一大串“罗伯斯庇尔在做梦……”的排比。书中对卡特琳·泰奥事件的描述真是让人耳目一新:

 

罗伯斯庇尔并未真把自己当做上帝,可人们对他的崇拜也没有使他感到不愉快。他救了卡特琳·泰奥一命,那是一个受到所谓“神启”的妇女,外号“圣母”。她把罗伯斯庇尔成为“上帝之子”、“永恒的圣言”、“人类的赎救者”、“预言中的救世主”。……

 

泰奥事件使罗伯斯庇尔与救国委员会的成员们之间产生了隔阂。这位救世主开始用怀疑的目光来看他以前的朋友们,认为他们是想打击人们对他的崇敬,通过把一个崇拜他的妇女送上断头台来破坏他的声誉和力量。……

 

然而,罗伯斯庇尔在做梦……卡特琳·泰奥真的疯了吗?……

 

卡特琳·特奥事件是这样的:卡特琳·特奥是一个精神失常的老妇,不知为何产生了“罗伯斯庇尔是救世主”这种想法,四处向人宣讲;这为罗伯斯庇尔的政敌提供了极好的素材,他们诽谤说是罗伯斯庇尔指使她这么说的,并且试图把她送上断头台。这将罗伯斯庇尔放在了一个极为尴尬的位置:一方面,他想保护她,因为她不过是一个精神失常的老妇;另一方面,他的保护似乎又更加证实了政敌的诽谤。作者将事实和胡扯的结合能力令人赞叹。以及:

 

罗伯斯庇尔在做梦……这个节日,是上帝支持他的证据,使他的权力更加合法了。

 

罗伯斯庇尔作为救国委员会成员的权力来自国民公会的选举,作为国民公会主席的权力也来自国民公会选举,因此的确是合法的。不过我猜你说的是“独裁”权力吧?

 

罗伯斯庇尔,国王?多么神奇的梦!这位身着蓝色服装的人,完全被这强烈的幻觉所纠缠,无法摆脱。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248页。作者开始引用罗伯斯庇尔的热月8日演讲了。不过我觉得或许应该引用一下这一段:

 

通过指控我独裁(暴君们使这一指控四处流行),有些人将自己一切的罪恶、一切的不幸和一切为了祖国安全必须采取的有力措施都推到我头上。有人对贵族们说:“全是他一个人在追捕你们”;同时这些人又对爱国者们说:“他想保护贵族”;有人对牧师们说:“全是他一个人迫害你们;要是没有他,你们就能享受太平,取得胜利”;有人对迷信者们说:“是他想毁灭宗教”;有人对被迫害的爱国者们说:“是他命令了这个,是他不想避免那个”。有许多抱怨产生的原因是我不能消除的,他们就把这一切抱怨都推到我身上,说:“你们的命运都决定于他一人。”这些教唆者每天在公共场合传播这种诽谤;在革命法庭的庭审时,在祖国的敌人为自己的罪恶受到惩罚时;他们说:“这就是那些被判刑的不幸的人;是谁造成了这一切呢?罗伯斯庇尔。”这些人尤其努力证明革命法庭是一个我一人建立的血腥法庭,而且我对它有绝对的控制权,用它杀尽一切好人和坏蛋,因为这些人想让各种人都反对我……因为他们想毁掉我,尤其想毁掉我在国民公会的声誉,他们就假装只有我一个人胆敢认为国民公会中有些人配不上自己的职务。有人对每个从外省回来的特派员说是我一人将他召回的。这些极不光明正大、极其曲意奉承的人把发生的一切事情,好的坏的全都推到我头上。这些人向我们的同事忠实地汇报一切我说过的话,以及一切我没有说过的话。这些人费尽心思让人怀疑我做了某件让所有人都不高兴的事;什么都是我做的,什么都是我要求的,什么都是我命令的;因为人们绝对不能忘了我是个独裁者。

 

昨天在读热月8日的演讲。我不能说我认可罗伯斯庇尔做的所有事;我想就连喜欢他的历史学家也不能(也许马迪厄可以算个例外……),毕竟他们并不是盲目地崇拜他;但读热月8日演讲,看他抱怨人们把所有事情都怪到他头上,他是真委屈啊,我也替他委屈。他还提到也许连后世都会被自己的政敌欺骗,相信他是个暴君;唉,你猜得不错,确实如此。

 

我又想到Twelve Who Ruled中的一句话:“Maximilien Robespierre, who in life could not have stopped the Terror, contributed to its end in his death, by becoming a memory to be execrated and vilified, his grave a dumping ground for others’ hatreds.”

 

又想到我读的第一本关于法革的书中对处死罗伯斯庇尔的评论:It is always convenient to blame uncomfortable periods in history on the supposed wickedness of one powerful person. 

 

~~~ 

 

在写接下去的部分之前,我觉得我有必要声明一下:我觉得法国大革命中有没有恶劣的一面?有。特别恶劣吗?特别恶劣。

 

可是,难道就因为有这一面的存在,人们就可以不顾事实地随便抹黑它、进行种种不公正的指责了吗?(我简直不能理解对法革进行种种荒唐指控的动机是什么。近年又有“历史学家”发明了旺代战争是种族屠杀的这个主意。共和军有没有杀害妇女儿童的情况存在?肯定有。可是难道旺代军就没有残杀战俘等种种行为吗?难道共和军有杀害共和军里的旺代人吗?)

 

我觉得在对法国大革命的讨论中,“恐怖”的地位被过分强调了,仿佛整个共和二年除了“恐怖”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恐怖和断头台是存在的,但它们并不是法革的全部,甚至不是最重要的部分;革命政府还有经济政策、战争政策、外交政策、税制改革、教育改革、社会救济政策……如果我们要声讨杀人行为的话,至少也该平等地声讨,同样的死亡人数获得同等的谴责。但令人费解的是,拿破仑战争造成的死亡人数远远超过了“恐怖”时期,他在埃及对战俘的处置完全可与革命时期最臭名昭著的事件之一---科洛·德布瓦在里昂对战俘的屠杀相比;然而他却是无数人的英雄。(同样令人费解的是,并没有独裁权力的罗伯斯庇尔被人指控独裁,而真·独裁者波拿巴却成了革命的传播者……)而且公正的历史不能像这本书一样,为了满足人们的猎奇心理而只展示历史的一面:提及科洛·德布瓦和富歇在里昂的镇压,却不提兰代在卡恩(或者翻译成冈城)平息叛乱几乎完全没有流血;提及臭名昭著的牧月法令,却不提在所谓“恐怖”高潮时期,圣茹斯特提出的风月法令里还有关于废除死刑的内容;提及对贵族的普遍敌意,却不提当时针对流亡贵族的家属还有专门的社会救济…以及,虽然被革命法庭判处死刑的人可能非常多(甚至几乎都是)无辜的,但被革命法庭起诉的人有一半都被无罪释放,即使在牧月法令通过之后仍有四分之一。这当然不能说明被处死的那一半案件就是公正的了,但被交给革命法庭也绝不是必死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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